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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 作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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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雲夢和向興學說了一聲對不起之後就裊裊婷婷地走了,鞋跟噠噠地敲打在大理石瓷磚上。向興學看著她的背影,不知道她在“對不起”什麽。

春意濃時,向興學布置了第一次作業——一篇兩千字的小文章,內容不限,格式不限,不能抄襲,要用心地寫。他帶的專業是電氣工程和建築,學生大多是男孩兒,學慣了數學和物理,不喜歡這種文科通識課,向興學極力放低了要求,在課堂上說:“你們寫科幻小說也行,寫回憶錄也行,哪怕寫游戲測評我都會仔仔細細地看,但別抄襲,也別拿專業課論文忽悠我,我看不懂就去找你們專業課老師——”

講臺下發出一陣笑。

向興學給了一個月的完成期限,在作業布置下去之後就陸陸續續地收到學生發來的郵件,作業質量普遍不高。向興學一開始還能抽一個完整的下午坐在辦公室裏看作業,改過幾篇文不通理不順的作業之後就覺得頭昏腦脹,他不再試圖潤色這些文章,一眼看過去打個分就算閱過。

向儼看過幾篇文章,看著看著就笑了,然後表示向興學做大學老師也不容易。

向興學燉著湯等向儼下班,在廚房裏隨手點開了一封新的郵件。郵件主題是作業,附件裏有一個文檔。

文檔的標題是——欲念之火。

“我曾經愛過一個人,曾經只是一個起點。

我曾經愛過一個人,從過往到當下。我愛著一個人,他高挑而英俊,完美如神。

……

他是我的欲念之火,我的生命之光。他是我的全部罪惡與靈魂。

……”

文章從開頭就渲染了一種熱烈又壓抑的情感,讓向興學看得頭皮發麻。

蒸汽沖入抽油煙機,濃白的骨湯咕嘟咕嘟地冒著小泡,向興學把燃氣竈調成小火,打開筆記本電腦重新下載了文檔。

這份作業記錄了一場浩浩蕩蕩的暗戀——文章裏的“我”對主席臺上講話的學長一見鐘情,“我”一直旁觀學長的生活,看他打球、和同伴聊天,看他在校運會上摘金奪銀,看他以學生代表的身份在畢業典禮上講話。“我”對學長的點滴小事窮追不舍,卻從未真正地參與過他的生活。“我”膽小怯懦,一直追逐他,也一直不敢靠近他。

向興學一開始以為作者是女孩兒,但整個故事都充斥著奇異的割裂感和濃重的禁忌感,“我”總是不能沖破無形的束縛,束縛不來自於“我”本身,而是某種陳舊的規則。

“我”的不敢說和不能說讓向興學心裏煩悶,他在客廳了走了一圈,忽然想起《洛麗塔》的臺詞——洛麗塔,我的生命之光,我的欲念之火;我的罪惡,我的靈魂。

思維打開之後,向興學立即明白了所有不和諧的來源,故事的敘述者根本不是女性。“我”的性格裏有雄性的強悍,“我”愛慕學長,可“我”也知道“我”的愛不能被人認可,所以“我”不說。

向興學解開了一道謎題,有一些得意,他坐回沙發,重新以老師的身份審閱這份作業,他一字一句地讀過去,又一次被文章裏深切的情感打動,能看出來暗戀的人追著他的光砥礪前行,被愛的人溫柔閃耀。

向興學想給這篇文章打很高的分,文章有三千多字,浮誇裏藏著真誠,張揚中露著怯懦,似乎有不少可以修改的地方,但向興學又覺得無處可改,一絲一毫的偏差都會影響情感的表達。他只是有一點兒弄不懂作者為什麽要在結尾加上一句“且慕君子,向之心切,望之儼然,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”,以一個大學語文老師的視角,這一句話完全是生搬硬套,且和上文格格不入。

向興學把結尾看了幾遍,怎麽看都覺得有些多餘,便按著鍵盤上的退格鍵從句號開始刪,刪到“儼”字時,他停下了手。

向儼的儼也是儼然的儼。

向興學產生了一種離奇的猜測

文章的作者說,“我”考上學長的大學——向儼也是桐大的學生。

他還說——“我”在醫院看到學長為病人診病,他垂眸,給人感覺溫暖卻疏離。

……

等向興學反應過來的時候,他的眉頭已經擰了許久,肌肉牽引著神經,讓他感覺到肉體和精神的雙重不適。

向興學把刪掉的字都補了回去,補的時候又覺得自己想象力過於豐富。

桐大的學生來自於天南海北,怎麽正巧讓他遇上一個桐城本市的、又暗戀自己侄子的學生呢?

向興學甚至懷疑這篇文章只是一個被杜撰出來的故事,或者說作者就是一個過於膽小的女孩。

向興學給文章打了八十五分,十五分全扣在結尾上。

他有一瞬間認為自己過於嚴苛,但想到一般學生的分數都在六七十分,又覺得自己還算公平。

“好香啊。”向儼一換上拖鞋就尋著味兒往廚房走,“向興學,這湯好了沒?”

“好了,等我炒個菜就吃晚飯。”向興學合上電腦進到廚房裏,向儼正舉手為自己卷袖子,他身上是一件白的襯衫,襯衫看著嚴肅,領口的扣子卻開得隨意。

向興學把向儼從廚房裏趕出去,叮囑他換一件衣服,又為他盛了一小碗湯。

向儼會是那個“完美如神”的學長嗎?可能是。向儼從小優秀到大,成為誰的光,誰的歡喜,向興學一點兒都不覺得意外。可向興學又不希望向儼被人這樣愛著。要說為什麽,向興學只覺得這種過於濃厚而且見不得光的眷慕沒有必要。

向興學把湯端到飯桌上,朝房間裏喊:“我給你盛了一碗湯放桌上了。”

向儼沒回話,但向興學在廚房聽到他拉開了客廳的椅子。

綠葉菜下油鍋,發出滋啦一聲。

向興學覺得自己像熱油一樣,煩躁得很。

“你,高中的時候,是不是在主席臺上做過國旗下講話?”向興學一直對自己說不能問,端起飯碗看到桌對面的向儼卻又沒忍住。

“老早以前的事了誰還能記得,你問這個幹嘛?”

“想一想。”

向儼看了一眼向興學,放下筷子想了一會兒,“做過吧,好像還挺經常的。”

“畢業的時候,你是不是畢業生代表?”

“運動會你是不是跑完三千米又去跑了一百米決賽?”

“籃球賽的時候,你們班沒有拿第一,然後差點跟對手打起來……

“高三寒假補課你帶著全班同學去操場上打雪仗,鬧了一個午休,被點名批評。”

向興學一開始用的還是問句,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就逐漸改成了陳述句。

他從來沒有參與過向儼的十七八歲,從那個“我”的視角,向興學卻看到了他錯過的時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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